荀子佩点了点头:“我只是找到了另一条路而已。”
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之中,一枚通体由浩然正气所凝聚而成的金丹,缓缓地浮现。
那金丹之上,只有那不断流转的充满了“仁义礼智信”的道德符文
“太祖规训的,是天地灵气,是那条炼气化神的道。”
“可这世间,并非只有这一条道。”
荀子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发自骨髓的骄傲。
“我稷下学宫,修的不是天地,是人心。”
“我们不求长生,不求飞升,只求以我胸中浩然之气,为这天地立心,为这生民立命,为那往圣继绝学!”
“我们的力量,不来自于对灵气的掠夺,而来自于对理的坚守,对道的践行i
”
“太祖的法,管得了普通修士,却管不了读书人的笔,更管不了这天下悠悠众口!”
他说完,那枚儒道金丹光芒大放。
“此金丹,非彼金丹,你道大成,也可瞬间结丹。”
陆青言看着他,看着他那枚与众不同的金丹,心中壑然开朗。
他全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手中的【天命官印】是独一无二的奇遇,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存在。
结果这【天命官印】,才是这世界中的修炼正道。
因为,他修的也不是天地。
他修的是秩序,是权柄,是那由万千民望所汇聚而成的煌煌大势!
这同样是太祖的法,所无法复盖的领域。
“原来如此————”
陆青言内心火热,既如此,那自己是否能循着此道,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晚辈,有一事不明。”
陆青言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坚定。
“若真如您所言,所有在大夏疆域内修行的修士,都活在开国太祖的规训之下,都会被镇国龙脉所节制————”
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了北方青云剑宗的方向,又指了指脚下这片混乱的南云州。
“那为何,青云剑宗的山门,至今依旧能超然物外,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为何,这南云州的宗门世家,敢公然割据一方,将此地化为法外之地,甚至连皇权都难以渗透?”
“为何当今朝堂之上,秦王一派竟能坐大至今,甚至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动摇国本之势?”
陆青言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荀子佩笑了笑。
“陆御史。”
“有些事,当你站得足够高时,自然会看到。”
“现在,还不是时候。”
荀子佩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陆青言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有些秘密太过沉重,也太过危险。
在没有拥有足以掀翻整张棋盘的力量之前,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他不再纠结于获得答案,将话题拉回到了自身。
“祭酒大人。”
他站起身,对着荀子佩作了一个揖。
“既然此条修行之路如此与众不同。”
“那敢问,若我想摆脱那套旧有的境界束缚,真正地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又该当如何?”
他看着陆青言,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
“问得好,这便触及了证道的根本。”
他示意陆青言重新坐下,然后开始为他阐述那条直指修行本源的古老道路。
“所谓证道,非是苦修,而是认知与践行的统一。
”
“其过程,可分三步。”
他伸出了第一根手指。
“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便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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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清淅地认知到,你所要走的这条道,其最内核,最本质的逻辑是什么”
o
随后,荀子佩以自己为例,详细阐述了他的“道”。
“我的道,其内核,便是交往理性。我相信,最稳定、最合法的秩序,并非源于暴力或强权,而是源于所有相关方,在理想言谈情境下,达成的共识。
“由此,我所编写的功法《浩然正气诀》,其本质,就是不断地通过读书、
辩经、立言,去查找、验证、并巩固这套道理的过程。”
“我的每一次与人辩论,每一次着书立说,都是在为自己的道,添砖加瓦。”
“所以,老夫的力量,不来自于对灵气的掠夺,而来自于对理的坚守。”
他说完,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步,便是信道”。”
“当你清淅地认知了自己的道之后,你便要发自内心地坚信,你的这套逻辑,是解决世界上某类问题的,唯一正确的、至高无上的真理。”
“这份信,将化为你道心的根基,是你对抗一切心魔外邪,乃至他人道之侵蚀的最终屏障。”
“你的道心越是坚定,你的信念越是纯粹,你所能发挥出的力量,便越是强大。”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步,便是行道”。”
“知与信,终究只是停留在你脑海之中的思想。”
“思想,是难以改变世界的,你必须将你的道付诸于行动。”
“用你的双脚,去丈量;用你的双手,去改变;用你的血,去浇灌。”
“只有当你的道,真正在这片土地之上,留下了属于你的印记,改变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现实。”
“它才算是真正的活了过来。”
“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荀子佩说完,不再言语。
陆青言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在自己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荀子佩看到陆青言半天没有反应,便知道他这是顿悟了。
然后他便退出了房间,只留陆青言一人在此。
密室之内,不知天日。
陆青言已在此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水米未进,身形不动如山,仿佛一尊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象。
他的肉身在此沉寂,神魂深处却正掀起一场足以颠复此方天地的滔天巨浪。
荀子佩的话,打开了他前世记忆中最深处的那些理论。
他不再将这个光怪陆离的修真世界看作一个神秘、超凡、不可理喻的领域。
他们用这份源于土地的力量,收买官吏,豢养打手,将整个县城都变成了他们的私人领地。
所谓的律法,不过是他们用来维护自身利益,打压异己的工具。
青木镇,那些镇民为何只能世代为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孙被当成“药材”收割,却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因为忘川渡拢断了那片土地之上最根本的两样东西—一暴力与知识。
他们用绝对的暴力,抹去了所有反抗的可能;又用那套名为“仙缘”的虚伪话语,从精神上彻底地阉割了所有人的尊严。
南云州,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与世家,为何能架空朝廷,将此地化为法外之地?
因为他们牢牢地控制了矿脉、商路、丹药、功法————控制了所有决定一个人生死与前途的资源。
陆青言睁开眼睛,眸子里不再有半分的迷茫与挣扎。
只剩下一种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绝对的清醒与坚定。
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唯一正确的“道”。
他不再需要任何的功法秘籍。
那些由前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无论其多么的精妙,多么的强大,其根基,依旧是创建在那套旧有的体系之上。
他要做的,不是去学习,不是去遵循。
而是创造。
他要以自己刚刚才确立的这个全新的世界观为总纲,以那枚早已是与他神魂相连的【天命官印】为内核,为自己,也为这个即将被他彻底颠复的世界,创造一套属于自己的道。
这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构建。
他的道,将不再是求索于那虚无缥缈的天地,而是深深地扎根于这片真实而又残酷的人间。
是那条足以让他掀翻这整张棋盘的无上大道!
道已立,法已成,剩下的便是践行。
陆青言心中隐隐有着天道的感知,要真正地踏上这条“赤天大道”,他还需要经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但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被困住了。
他审视自身。
监察御史的身份,筑基期的修为,【天命官印】的力量————
这一切看似强大,却都是创建在旧世界的“规训”之上。
他的官职,来自于那个他想要推翻的朝廷。
他的修为,来自于旧秩序的赋予,【天命官印】的赋予。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条条看不见的枷锁,将他与这个他所鄙夷,所憎恨的旧世界,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要将自己,彻底地归零。
然后,在那片一无所有的废墟之上,去点燃那缕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星星之火。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再也无法遏制。
他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荀子佩正等在门外。
当他的目光与陆青言那双眼睛对上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中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是一团火焰。
一团足以将这世间所有不公与黑暗,都彻底焚烧殆尽的熊熊火焰!
那火焰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坚定,又是如此的危险。
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的少年。
许久后,他才缓缓地开口:“你悟了?”
陆青言没有回答。
他只是对着荀子佩,对着这位在他迷茫之时,为他点亮了一盏明灯的老人,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祭酒大人,晚辈有一事相求。”
“说。”
“晚辈想请您替我做个见证。”
他抬起头。
“我,陆青言。”
“自今日起,辞去这监察御史之职,自废这一身修为。”
“从今往后————”
他看着荀子佩,那双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将不再是朝廷的鹰犬。”
“我将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
“我,只是我。”
“我将以一介白身,去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荀子佩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决然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我便带你去靖王那里,助你一臂之力。”
安抚使司。
夏启明表情凝重。
从神都的方向,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充满了混乱与崩坏气息的气运波动,正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而来。
每一次波动,都让他那早已是与王朝龙气融为一体的神魂,感到一阵阵发自本源的心悸。
天,要塌了。
就在此时。
屋外,传来了一阵充满了躬敬的通报声。
“王爷。”
“稷下学宫大祭酒,荀子佩,携陆青言,深夜求见。”
夏启明深吸一口气。
这两人深夜来访,究竟是什么意思?
跟神都之变有关系吗?
夏启明一时搞不清楚,便只得应了一声:“让他们进来。”
荀子佩与陆青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陆青言一进房间,没有半分的寒喧,还不等他开口,便径直走到了夏启明面前,躬敬道:“王爷。”
“下官陆青言。”
“恳请辞去监察御史一职,以及身上所有官衔,归于林下。”
话音落下。
夏启明抬起了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射向了一旁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荀子佩。
“荀祭酒。”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房间帐的温度,都在这一瞬间骤降了几分。
“好手段。”
一股充满了煌煌天威的紫色龙气,从他的身上轰然爆发。
那股可怕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地压在了荀子佩的身上。
“本王将他视作利剑。”
夏启明走到了荀子佩的面前。
那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
“你却想将他磨成书生。”
他伸出手指向了荀子佩,那动作,充满了羞辱。
“撬本王的墙角?”
荀子佩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恐惧,他也调动起了自己的灵气进行反击。
就在这房间之内,那压抑得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气氛,即将彻底引爆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