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从两人的身后响了起来。
“王爷息怒。”
陆青言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两人的中间,将夏启明与荀子佩隔绝开来。
“此事与祭酒大人无关。”
他抬起头,直视夏启明的双眼。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夏启明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理由。”
他只说了两个字。
“道不同。”
陆青言的回答,同样简单。
“王爷若是不允,青言也无法。”
“只是————”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决绝。
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近乎于疯狂的火焰。
“一个道心已失,信念崩塌,只知混吃等死的废人。”
“想来,也担当不起王爷的重任。”
夏启明看着他,然后笑了。
“陆青言,你知不知道,本王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
陆青言没有再多废话,他当着夏启明的面,盘膝而坐。
然后,在夏启明与荀子佩那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逆转了功法o
“轰!”
一股狂暴,混乱,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黑金色气浪,从他的体内爆发。
他的全身灵气如同开闸的洪水,开始疯狂地向外宣泄。
“噗!”
一口混杂着黑色煞气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溅在了身前的地面之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经脉寸断的剧痛,让他那张本是清秀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但他那双眼睛里的坚定,却如同磐石,没有半分的动摇。
房间之内,灵气暴走,狂风呼啸。
那饶绍的烛火,在这股混乱气浪的冲击之下,瞬间便被撕得粉碎,化作了漫天的火星,又在半空之中被那更为狂暴的气流绞杀,湮灭。
整个房间,彻底地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夏启明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了荀子。
“你————你竟将证道之法,告诉了他?!”
夏启明不是震惊于陆青言的散功。
他真正震惊的,是陆青言散功时,那股虽在溃散,却依旧纯粹、坚定,甚至隐隐有与天地共鸣之势的“道”之气息。
陆青言的气息越来越弱,那本已踏入了筑基之境的修为,如同退潮般飞速地跌落。
“够了。”
夏启明突然开口。
陆青言的身体猛地一颤,那自废修为的逆行功法,被一股更为霸道的力量强行地打断。
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喷出。
“别散了。”
“现在————大夏需要每一个能证道的人。”
“所以————”
陆青言捂住胸口,虚弱道:“王爷同意了?”
他看着陆青言,缓缓地说道。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
“神都,钦天监的命星盘之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代表着陛下的紫微帝星,熄灭了。”
荀子佩立刻慌乱道:“陛下难道————”
夏启明摇了摇头:“陛下————失踪了。”
夏启明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镇国龙脉虽然尚未崩溃,但已陷入狂乱。”
“整个神都,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房间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荀子佩的老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慌乱,他跟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陛下他————他怎会————”
作为辅佐了三代帝王,将维护大夏王朝的纲常伦理视作自己毕生之道的帝国文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个人的消失,那是支撑着整个帝国运转的精神图腾的崩塌。
天,真的要塌了。
而陆青言,则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地便已冷静了下来。
他的心中没有什么忠君之念。
他只是在自己的脑海之中,飞速地推演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天剧变,将会给整个天下带来何等颠复性的影响。
秦王,太子,魏公————
旧的权力格局,将被彻底地打碎。
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了血腥与混乱的权力真空,即将出现在神都。
这对于那些旧世界的维护者而言,是末日。
但对于他这个,本就是抱着颠复一切目的而来的革命者而言————
却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机遇!
夏启明的目光望向了那遥远的神都方向,一向意志坚定的他,眼神中也泛起了迷茫。
不过瞬间,他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看向荀子佩,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荀祭酒。”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现在,不是你我窝里斗的时候。”
荀子佩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看向夏启明。
“秦王,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夏启明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会用最快的速度,集成他所有的力量,然后以靖国难的名义,挥师北上。”
“届时,整个天下,都将陷入一场比龙脉暴动,还要可怕百倍的战火之中。”
“你我,”他看着荀子佩,一字一顿地说道,“都将成为这场战火的祭品。”
荀子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看着夏启明,老脸上露出了苦涩。
“王爷。”
他反问道:“可我们又能如何?”
“黑旗军早已与各大宗门世家,穿上了一条裤子,他们在这南云州,早已是铁板一块。”
“而我们————”
他看了一眼身旁气息萎靡的陆青言,又看了看自己。
“又能如何呢?”
夏启明走到陆青言的面前:“陆青言,本王知道,你与老夫并非同路人。”
“但现在,本王需要你的力量。”
“更准确地说————”
他顿了顿。
“神都需要每一个真正能证道的人的力量。”
“所以,告诉我,你的证道仪式,是什么?”
陆青言一愣,目光扫向一旁的荀子佩,寻求着他的意见。
荀子佩却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仿佛在说:这是你必须独自面对的决择。
陆青言深吸一口气,他不再隐瞒,缓缓开口。
“回禀王爷,我的道始于人心。”
他抬起头,直视着夏启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
“我需要一场献祭,一场用旧世界的鲜血,来点燃新世界火种的仪式。”
“我需要找到一个群体,获得其中至少九人对于我道的认同。”
“只有这样,我才能完成我的证道仪式。”
夏启明听完,沉默了许久。
房间内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果然,你的道与大夏的统治根基相悖。”
就在陆青言以为谈判即将破裂之时,夏启明却话锋一转。
“但是————”他看着陆青言,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现在情况紧急。”
“神都大乱,秦王势大,他早已与南云州的宗门世家结成了稳固的利益同盟。”
夏启明不再有任何掩饰,正式向陆青言提出了他的交易:“本王可以帮你。”
他许诺:“本王可以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你,去选择一个目标,完成你的证道仪式。金鳞卫可以为你牵制住黑旗军的主力,为你创造一个完美的窗口。”
“但本王有一个条件。”夏启明死死地盯着陆青言,“仪式完成之后,你和你所创建的那个新世界,必须站在本王这一边,站在皇权这一边。你的力量,必须成为本王在神都博弈的筹码。”
荀子佩也在此刻开口,对陆青言进行劝进:“青言,王爷代表的,是中枢的秩序。你的道虽有颠复,却也需依附于一个更大的框架之下,方能长久。”
“先破后立,破的是地方之乱,立的,终究该是天下之序,与王爷合作,方是正途。”
陆青言面对两位大佬的劝进,没有立刻表态。
他沉默了片刻,反而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王爷为我挡住明枪,祭酒大人为我竖起大旗,这南云州的暗箭,便由青言一人来接。”
最终,三方达成了一份口头契约。
夏启明与荀子佩暗中提供支持,而陆青言,则需要用日后的支持,来作为自己证道的代价。
夏启明从怀中取出一份南云州的舆图,摊开在桌案之上。
陆青言、夏启明、荀子佩三人的手指,最终,共同指向了一个地方。
青木镇!
夏启明看着舆图上那个小小的黑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好,就它了。”
三匹快马出了镇南城。
马上,夏启明、荀子佩、陆青言三人相对无言。
目之所及,是南云州那亘古不变的蛮荒景致。
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夏启明的声音传了过来。
——
“陆青言。”
陆青言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夏启明看着他,那双狭长的凤目之中,看不出喜怒:“南云州这盘棋,棋盘已经给你摆好了。本王与荀祭酒坐镇在此,为你牵制各方势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你要记住,本王要的是结果。”
“下官明白。”
夏启明不再多言,他与荀子佩的轿子勒住缰绳,不再前行,而陆青言则独自一人前往青木镇。
几日之后。
青木镇,迎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脸上带着一丝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和煦笑容。
他自称是一名游方的郎中,路经此地,见镇中百姓多有疾患,便在此地停留数日,为众人免费义诊。
起初,镇民们对他充满了警剔与疏离。
这游方郎中太年轻,脸上也太干净,不象是个走南闯北,见过风霜的人。
他们只当他是哪家出来游历的公子哥,图个新鲜。
可当镇口孙大娘那扭伤了数日,早已是红肿如馒头的脚踝,在他几下看似随意的按压与一贴黑乎乎的草药膏之后,次日便消肿大半,能下地走路时,镇民们的眼神变了。
当张屠户家那烧得说胡话,连忘川药铺的大夫都断言“准备后事”的独苗,被他用几根银针扎下去,又灌了一碗苦涩的柳树皮汤后,竟奇迹般地退了烧,哭着喊饿时,那份警剔与疏离,便化作了敬畏。
他们开始在他的药箱前排起长队,将家中那些早已是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亲人,一个个地抬了过来。
陆青言来者不拒,他甚至不收诊金,只在药箱旁放一个破碗,任人随缘。
他治的大多是些寻常的风寒、扭伤、积食之症。
短短数日,“陆先生”的名号,便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青木镇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来看病的人越多,劝他走的人,也越多。
“先生,您是好人,可这青木镇,不是好人待的地方啊————”
“您快走吧,再过几日,就是开恩日了,到时候————唉————”
陆青言没有走。
这一日,一个汉子抱着一个浑身滚烫的女童,疯了一般地冲到了他的药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先生!救命!救救我女儿!”
陆青言探了探女童的额头,滚烫如火石,他皱起了眉头:“高烧不退,多久了?”
“三天了!”那汉子声音嘶哑,眼中布满了血丝,“忘川药铺的药,吃了两剂,一点用都没有,他们————他们还要我再去买更贵的!”
陆青言正要施针,那汉子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脸上写满了绝望:“先生,我————我没钱了————”
陆青言没有说话,只是从药箱之中,取出了一套银针。
可就在此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之外传了进来。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新来的陆先生,在这儿普度众生呢?”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穿着忘川药铺统一制式青色短打,留着两撇鼠须的伙计,在一众同样是膀大腰圆的打手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
他瞥了一眼那汉子怀中的女童,又看了看陆青言手中的银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先生,我们忘川药铺开的药,那都是对症下药,你这几根破针,要是把人扎出个好歹来,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那汉子看到来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便要将女儿抱起,退入人群。
陆青言却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只知道,人命关天。”陆青言没有去看那伙计,只是将银针消毒,手法娴熟地刺入了女童的几处穴位,“至于责任,我担得起。”
那鼠须伙计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他在这青木镇作威作福惯了,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过?
他刚想发作,却听得人群之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只见那本已是烧得神志不清,嘴唇干裂的女童,竟在那几根银针的刺激之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那鼠须伙计看着这一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地离去了。
那汉子见女儿转危为安,对着陆青言是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
陆青言将他扶起,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女儿,可是在镇上的私塾念书?”
那汉子一愣,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她高烧,我已替她向先生告了假。”
陆青言回道:“只是这病来得蹊跷,我担心私塾之内还有其他的孩子染上,你带我去看看,也好防患于未然。”
那汉子哪里会不答应?
当陆青言在那汉子的引领之下,来到那座镇上唯一的私塾门前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便从那院墙之内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