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何时收的尾,竟无人察觉。
珠光宝气阁外,檐角最后一滴雨珠坠下,“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溅起的水痕才刚漫开个圆边,楚河的话已象淬了冰的刀尖,扎进堂屋潮湿的空气里。
阎铁珊垂下眼睫。
这双惯常能压得住珠光宝气阁七十二行买卖的眼睛此刻象浸了沉水的老玉,浑浑沌沌没了锋锐。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陈年积郁的锈味:“霍总管。”
仅此三字,他便转了身,步履蹒跚地朝着内院深处走去。
这位跟了阎铁珊十年的大总管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陆小凤、花满楼、又落在楚河泛着冷意的眉峰上。
指腹在袖中掐出红痕,终是咬着后槽牙迸出个“请”字,手臂向上托起,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压抑的怒气。
“走。”陆小凤指尖轻触楚河袖口,低声示意。
楚河瞥他一眼,心知今日在此已难有收获。
未多言,转身抱起姑娘的尸体便随着陆小凤他们往门外走去。
人都散了,霍天青还立在原处。
苏少英上前告辞,他只点了下头,目光黏在门坎边的水痕上。
那水痕从清亮慢慢染了层橙,又浸了抹红,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重,很清。
“等很久了?”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
霍天青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门坎上那抹将坠的霞光,一些往事浮现在眼前。
他是天禽老人七十七岁高龄才生下的儿子。
他一出生,就成了被尊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商山二老的小师弟。
享名三十年,以一双铁掌威震关中的大侠山西雁的师叔。
天禽门的唯一继承人。
可谁又知道,这顶在头上的光环,比铁枷还沉?
所以阎铁珊救他那夜,他盯着对方时忽然松了口气。
这下有了由头,能躲了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期待。
可是,终究遇见了她。
“还是要走这一步吗?”他喉间滚出半句低吟,象是说给风听,又象是说给身后人。
“这件事等了数十年了。”女子的声音透着几分锐利,“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霍天青缓缓转过身。
暮色漫过他微颤的睫毛,在眼尾刻下两道浅影。
女子立在廊下,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那截褪了色的红绳,正是他当年替她编的。
她鬓边斜插着支珍珠步摇,珠子上凝着薄暮的水汽,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恍惚忆起那年,也是这样的暮色里,她在山野间采撷野菊,簪在鬓边,回眸冲他笑得明媚:“可好看?”
那时的眼眸,盛满了碎星。
如今,连步摇上的珠子都染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阿燕。”霍天青嗓音发涩,“你不该来。”
“我若不来,谁替你下定这个决心。”
上官飞燕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触到他喉结时顿了顿。
那里有道极浅的疤,是几年前替阎铁珊挡刀时留下的。
“再说你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晚风穿堂而过,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门坎上的霞光终于坠了下去,暮色漫进厅里,将案上未收的酒盏、地上的尸体,还有那截褪了色的红绳,都染成了同一种颜色。
霍天青凝视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
那笑容极淡,却象初春第一缕破冰的风,吹散了眼底冻结了十年的寒霜。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腹擦过她耳后那粒朱砂痣。
“阿燕,”他声音很轻:“等这件事了了”
“等这件事了了,“上官飞燕接口,眼尾微微弯起,像几年前在山野间那样,“咱们去终南山脚,盖间小竹楼。你种你的药,我养我的花,好不好?”
“好。”他应道。
内院
霍天青推开雕花木门时,屋子里的檀香正浓。
阎铁珊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圈椅里,面前一盏清茶,袅袅白气在昏暗中升腾、弥散。
他没回头,却象早知道来的是谁:“天青,你想好了?”
这一次,他没唤“霍总管”,而是唤了他“天青”。
霍天青的脚步在门坎处生生顿住。
十年前初入珠光宝气阁,他就是这般称呼自己。
此刻,袖中那柄短匕冰冷的骨柄,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他喉头梗塞,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冷的反问:“您…都知道了?”
阎铁珊这才缓缓转过了脸。
烛火在他深刻的皱纹沟壑里跳跃,映得那双老眼浑浊却异常平静:“三十年前故国沦丧,我们几个逃到中原,本想求大明皇帝复国。可小王子不肯担这担子,我早死心了。偏有个老东西,把这痴妄熬成了毒,熬了三十年。”
“复国本就应该。”
霍天青一步跨进屋内,腰间银鱼佩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呵。”阎铁珊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该把半生家财交给他?该让那些在新朝娶妻生子的旧部,再提着脑袋跟他造反?人心早散了,拿什么复国?不过是他一人的痴妄!”
他枯瘦的手突然按在茶盏上,“他布局多年,借陆小凤的手挑破这事,再让你杀我。对外说我愧疚自杀,把珠光宝气阁托付给你。这样朝廷纵使生疑,也找不着插手的由头。毕竟我这样的商人突然死了,没个说得通的因由,他们必然要查。”
“您既已洞悉,为何……不走?”
阎铁珊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银鱼佩,那是他亲手打了送他的。
那年霍天青替他挡了刺客,他说:“此物,当赠吾儿。”
“逃?”他扶着椅背,慢慢站直了身体。
那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竟挺得笔直,仿佛找回了几分昔日的气度。“我老了,不想走了,再说……。”
他盯着霍天青紧攥的袖角,“他算准了一点——就算我察觉,也会甘愿赴死。”
“为什么?”
霍天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因为是你啊。”阎铁珊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霍天青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凝滞,最终无力地垂下,“我是个无根的人,半生漂泊,连个能唤一声‘爹’的骨血都没有。这座珠光宝气阁……本就该是你的。”
霍天青如遭重击,胸口窒闷得难以呼吸。
袖中匕首的骨柄仍硌着掌心,可此时那痛意,倒象是从心口漫上来的。
此刻窗外传来上官飞燕的脚步声,极轻。
他转头望了眼廊下那抹月白,又转回来时,阎铁珊已重新坐回圈椅。
“动手吧。既已决定,就不要犹尤豫豫。比起死在他们手里,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夜色彻底吞没了窗棂,室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扭曲。
霍天青终于摸出了袖中的匕首。
银鱼佩在腰间轻晃,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哀鸣。
短匕无声地递出,没入皮肉的瞬间,轻得象秋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