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在林舟身后合拢，隔绝了周正德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白色的地砖反射着顶灯的光，亮得像一片冰湖。林舟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步，一步，清晰而稳定。他能感觉到，从走廊两端的办公室里，有无数道目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悄地落在他身上。

有惊叹，有嫉妒，有审视，也有纯粹的好奇。

泥湾村的惊天丑闻，在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已经传遍了整个省委大院。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由林舟一手主导的、前途无量的项目会因此搁浅，而他本人，即便不被追责，也至少会灰头土脸地沉寂一段时间。

可结果，他不仅没有倒下，反而借着这股东风，把他的“生态农业”计划，直接送到了省委书记的案头，并且拿到了“亲自挂帅”的最高授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化解危机了，这是在废墟上跳了一曲华尔兹，还顺手从废墟里炼出了黄金。

林舟没有理会那些窥探的目光。他穿过走廊，按下电梯，看着镜面一样的电梯门里映出的自己。金丝眼镜，深灰夹克，表情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副平静的面孔下，心脏的跳动比平时快了至少百分之二十。

一半是因为刚刚赢得的那场豪赌，另一半，则是因为苏晓那条冰冷的信息。

【根据规定，案件相关人员亲属需回避。但在正式回避前，我需要对你进行一次问询，地点，省纪委。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向了省发改委的综合规划处。

“老大！”李瑞第一个看到了他，立刻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站了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焦急，“情况怎么样？我听说省委那边……”

林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几位核心的年轻干事。“所有手头的工作都停一下，开个短会。”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知道泥湾村的事，他们是这个宏大计划的参与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林舟没有废话，直接将周正德的决定抛了出来。

“……周书记已经批准了‘生态农业示范区’的计划，并决定将其列为全省的重点发展战略。我担任总负责人。”

会议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林舟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书记给了我们尚方宝剑，但从现在开始，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对得起这份信任。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政策，资金，人事。

“李瑞，”他点了李瑞的名，“你立刻带两个人，连夜起草《关于将生态农业列为我省优先发展战略的决定》的草案。重点突出三点：第一，明确‘生态农业示范区’的法律地位和管理权限。第二，强调‘技术标准’、‘数字追溯’和‘铁腕监管’三位一体的模式。第三，把泥湾村的‘食品安全警示教育基地’项目作为示范区的标志性工程写进去。我要这份草案明天早上八点，出现在省委秘书长的办公桌上。”

“是！”李瑞的眼睛亮了，他知道，这是将胜利果实以最快速度固化的关键一步。

“小王，”林舟看向另一位干事，“你马上去财政厅，找预算处的张处长。就说我说的，我们需要为‘生态农业示范区’申请一笔专项启动资金。这笔钱，主要用于三方面：泥湾村的土壤修复和村民补偿；陈望教授团队的科研经费和设备采购；‘特别监管办公室’的初期运营费用。告诉张处-长，钱是周书记特批的，让他不用担心程序问题，先把额度给我们预留出来。”

小王激动得脸都红了，拿着本子记的手都在抖。以前他们去财政厅要钱，跟孙子似的，现在，是拿着“圣旨”去下命令。

“小刘，你去组织部……”

林舟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任务，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将省委书记那句口头上的支持，迅速分解成一条条清晰、具体、可执行的指令。

一场由危机引发的风暴，在他的调度下，正迅速转化为推动整个江北省农业变革的巨大动力。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综合规划处灯火通明，电话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战士，投入到一场新的战役中。

林舟独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房间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几道平行的光带。

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身体靠在椅背上，感觉一股深深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再次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的冷光，映着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

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陈廷华还在省环保局当总工程师。那时的父亲，意气风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技术权威。他会把他抱起来，放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手把手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舟，舟行的舟。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水上行船，有时候顺风顺水，有时候，也会遇到惊涛骇浪。”

父亲的字写得很好看，是一种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的字体，洒脱，有力。

就像那份档案复印件右下角的那个签名一样。

一模一样。

林舟闭上眼，脑海中的【因果沙盘】再次浮现。这一次，沙盘上没有复杂的经济模型，也没有密密麻麻的政策条文。

沙盘的中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物模型——他的父亲，陈廷华。

模型的下方，标注着一行红色的文字：【十五年前，红星化工厂固废处理项目总工程师，涉嫌严重失职、伪造文件。

林舟的指尖在发凉。

他知道，这不是沙盘的推演，这是沙盘基于苏晓给出的信息，从现实数据库中提取出的、已经被记录在案的“事实”。

他缓缓睁开眼，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了楼下的车队。

“小张，备车。”

“好的林主任，去哪？”

林舟沉默了半秒，窗外的阳光正好被一片云遮住，办公室里暗了一下。

“省纪委。”

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中。司机小张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一眼后座的林舟。

他发现，今天的林主任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没有看文件，也没有打电话，只是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他的侧脸线条很硬朗，但小张总觉得，那份平静之下，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车子驶离了繁华的行政中心，拐上了一条僻静的道路。路两旁的梧桐树高大而浓密，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色碎片。道路的尽头，一栋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灰色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建筑门口没有挂牌子，只有一个庄严的国徽。

这里就是江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所在地。一个让全省所有干部都心生敬畏的地方。

车子在门口停下，林舟没有让司机开进去。

他推开车门，独自一人走向那栋灰色的大楼。门口的警卫查验了他的证件，没有多问一句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通过对讲机低声通报。

林舟走进大门。

一股不同于任何政府机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大厅里光线充足，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地面是深灰色的大理石，墙壁是米白色，没有任何装饰画。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偶尔有穿着同样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快步走过，目不斜视，表情严肃。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词：纪律，规矩。

一名年轻的纪委干部已经在等他，对方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在前面引路。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两边的房门都紧闭着。林舟甚至能想象，在其中一些门后，或许正进行着一场场足以改变人生的谈话。

最终，年轻干部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推开门。

“林主任，请。”

林舟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也很空。正中央是一张能坐下二十人的长条会议桌，深红色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的倒影。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苏晓。

她就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以及一份用牛皮纸袋封存的档案。

她没有穿纪委的制服，依旧是那身干练的深色职业装。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长长的会议桌，落在刚刚走进来的林舟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私人感情，没有同情，也没有敌意。

只有一名执纪者，在面对一个案件关键人物时，应有的冷静与审视。

“砰。”

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张长桌，两个人，和那份足以揭开一场横跨十五年恩怨的、沉甸甸的案卷。